《驿马与梦境》


中国产业经济信息网   时间:2021-04-07





  作者简介:刘星元,1988年生,山东兰陵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散文创作委员会委员,作品散见于《花城》《天涯》《钟山》等刊,曾获山东文学奖、孙犁散文奖、长安散文奖、万松浦文学奖。


  《驿马与梦境》


  文/刘星元


  【老驿卒】一匹健步如飞的良驹由什么构成?三十年前那位收留我的老驿长曾经问过我这个问题,我告诉他,我会先把他问题里的那匹虚构之马复原到一匹实实在在的马匹身上,然后再像一名手执牛耳尖刀的屠夫,按照血液、健肉、骨骼、毛发、杂碎……用意念把它分门别类地肢解,将这一匹他口中的速度之马,用死亡的静态呈现到他面前。


  老驿长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但他还是收留了我,替我隐瞒了过往,让我替代了不久前那个从马上摔落而死的驿卒,以他的身份继续活在这尘世。


  现在我老了,三十年前的那个问题也老了。然而,从问题里飞奔而出的那匹马仍然健在,仍然还在这世间狂奔。这么多年了,我不知道它已经越过了哪条河,跨过了哪座山,奔向了哪个府哪个州哪个县,但我知道,它一直还在时光的深处流浪,从未停下四蹄。我曾无数次想象它现在的样子:它蒙尘而飞,尘像天空中的流水一般沿着它搅动起来的风,滑过它更为顺滑的身躯,它继续向前奔驰,尘却已纷纷向后退去……哦,那匹我用意念与情感豢养、呵护了半生的马,它从时光的藩篱中飞奔,为时光描绘出更具美学意义的曲线,让时光这一不苟言笑、不容商量的判官暂时遗忘了自身的存在以及存在的价值。


  或许,我应在心中默默地向已故的驿长重述我的答案。三十年了,时间悄无声息地修改了我对这个世界的诸多认知,倘若能在梦里梦到我初次与驿长在驿站相逢的那个暮晚,倘若在梦中驿长再一次喊住了我将要离去的身影,倘若驿长重新提出他的那个问题,我再不会把一个美好的概念实物化,我会用自己历经三十年后实物化的残躯作证,再来回答那最初的问题。我会说,一匹健步如飞的良驹由风、时光以及诸多我无法言说的东西构成。


  这一生,我颠簸的命运是在马背上度过的。如果把这一生视为一程,那我前半程与后半程的分野并不是用时间这个刻度界定的。我的刻度是遇见老驿长这件事——遇见老驿长前的前半程,我身在战场,骑着马;遇见老驿长后的后半程,我身在驿路,也骑着马。


  在战场上,我是骑兵。作为骑兵,我出生入死,最后又死里逃生。三十年前,那场戈壁滩上的大战,让我所效忠的帝国陷入了穷途末路,我却侥幸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是我胯下中箭累累的坐骑把同样中箭累累的我压在了身下,让我躲过了胜者打扫战场时的再次杀戮。我在风与沙的拍打中醒来,从马腹下艰难地爬到了马背上,在死寂而苍茫的战场上,我经历了此生之中最为漫长的一个夜晚,从暮晚到黎明,缺口的兵刃、残缺的肢体、枯凝的血液……它们横七竖八地散布于我的周围、我周围的周围。我坐在死去的坐骑上,月光坐在我身上,坐在我身上的月光有一副好心肠,它在舔舐我的伤口、拍打我麻木的面颊,而我却没法唤醒自己的马匹。


  在驿路上,我是驿卒。作为一名资深驿卒,作为这庞大帝国的通讯线上一颗移动的棋子,我与我的马背负着王朝的荣辱兴衰,穿行于这庞大帝国的土地上。我曾运送过边关的八百里加急,也曾为皇帝的妃子送去过美味的果品;我曾迎着朝阳出发,也曾追赶着夕阳向着虚无前行。夜间赶路的时候,万籁俱寂,只有我哒哒的马蹄,响彻在这空寂的夜色之中。因为不想让我身上的信件传递出去,我也曾遭遇过暗杀,他们在我的必行之路上设下埋伏,被我侥幸逃脱之后,他们便一路狂追了我数十里,直到彻底被我甩到脑后。我运送的消息,往往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件的萌芽,那些大事件,会在时光的流转中发酵,它们都被镌刻于史书中代代流传,而作为隐藏于其中的一个小角色,我将是被史书率先剔除的杂质,不值得言说。不只是我,我胯下的驿马也很难在历史的轰鸣声中留下飞奔的身影与悠长的嘶鸣。作为微不足道者,我们都被选择性遗忘了。


  使命使然,驿路之上,我换了一匹又一批马,它们与我临时搭档一程,最后又全部被我遗弃于沿途的驿站,就如时光把我遗弃于衰老之列。现在,我老了,新驿长如换掉老马一样也把我从飞奔的驿马身上换了下来,把我遗弃于驿站的沿途。去年的时候,收留我的老驿长暴毙,不久之后,新驿长就到任了。与前任驿长的穷苦出身不同,新驿长是当地的富户,家里做着药铺生意。某一日,笑眯眯的他破天荒请我喝酒,一杯酒举起来,我就丧失了驿卒的身份。我想起从前的一位皇帝,据说他只用一杯酒,就轻松卸去了将军们的战袍。然而与将军们不同的是,我并没有得到养老的礼遇——我从驿长手里牵过一匹老马,在驿路上去为他运送货物。


  是怎样的一匹马呢?据说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不知为何辗转流落到这里充当了驿马,被驿长公器私用。马名黄骠,它的尾巴只剩下半截,垂垂耷耷的;它的左后腿处有疾,一瘸一拐的。我曾经历过属于我的战场,它也曾经历过属于它的战场,现在,我们相依为命。


  我走的还是老路,用的还是驿马,身份却已不再是驿卒。驿长怕上面深究,再不让我以驿卒的身份出现在驿路之上。驿长太过谨慎了——国家已经开始动乱,各级官吏面对大厦将倾时未知的命运自顾不暇,已经再无精力去监督驿站这一可有可无的行当了。


  不管怎么说,现在,我只是一个运送药材的老奴仆。一路上,时不时有快马与我擦身而过,它们超越了我,向着我的前方或者背后疾驰而去。快马之上,都是年轻的驿卒,我知道他们背后的包裹里,肯定背着火漆密封的忠言或废语。帝国已经病入膏肓,即便是忠言,也不过是延缓它断头的时间;就算是废语,也只不过是让它的死亡提前来临——从本质上讲,这些加急信件是无足轻重的,它们既构不成良药,也构不成剧毒。


  有时候,我和我的黄骠老马来不及避开,这些我不认识的骑在驿马之上的后生就将马鞭狠狠抽下来,叫了声老东西,便扬长而去。我不怪他们,因为我也曾年轻,我也曾是他们。他们就是另一个我,而我就是另一个他们——年轻的他们现在还不知道,无论是与我相向而行还是背道而驰,在时光的戏弄下,他们注定会在许多年后重新到达我。


  我以衰老的名义,等待着他们自投罗网。


  【饲马者】我也曾有过这样的一匹黄骠马,它是我在广袤的草原腹地驯服的唯一一匹马,作为北方部落众多王子中的一员,我刚学会这种技艺,就以人质的身份被派遣到了中原。其实我明白,我只是一个鸡肋,只是一个象征之物,无论是在我的母地还是中原,都是一种微不足道的存在。在充斥着野性呼吸的草原,我亲眼看到过自己的兄弟互相残杀;在标榜文明的中原,我也曾以猴子的身份观看颤抖如鸡雏般的异族皇子被屠戮。在街坊林立、铺肆繁盛的中原都城,我为笼中鸟,为安乐公,并时刻担忧因父兄的反叛招致的杀身之祸。我常常做梦,梦中,只有那匹被我遗弃于草原的黄骠马在与我对视,并把我看穿。几年后,王朝倾覆,我乘乱逃了出来,隐姓埋名,充当了这偏远之地的驿站里,一个邋遢的饲马人。


  从我委身于这家驿站担任饲马者,已经十年了,十年间,我接待过数不清的驿卒、客商、官员,饲养过数不清的马匹,我自信对于马的理解超越众人,然而,我仍看不清、看不透马的眼窝。我坚信,一匹马的眼睛里,始终藏着一个湖,在它面前,我是心甘情愿的沉溺者;我坚信,一匹马的眼睛里,始终藏着一团雾,在它面前,我是自愿沉沦的迷失者。


  今夜与我对视的这匹马,是在傍晚的时候到来的。当那位风尘仆仆的老人将这匹马交到我手上时,夜色彻底暗了下来。我疑心,夜色这最后的质的变化,正是来自这匹马。它把夜色背在背上,藏在身体里,只为沿途配送它们。因为我发现,今晚的夜色比往日更为浓厚、纯粹。


  我认识这匹马的主人好多年了。他是个老驿卒,是驿路上的传奇人物,他曾在烈日下、在寒风中、在倾盆大雨或皑皑白雪里,身背文书袋,匆匆奔驰在驿路上。在这条线上,几乎没有谁不认识他,那些年,我总是看到他乘着沿途的各个驿站里最好的驿马迅速而来又迅速而去。他背在背上的文书袋里,藏着帝国的隐疾,他背着文书袋,快马背着他,他们像巨大的肌体上急速运动的细胞,给帝国输送着紧要或不禁要的信息。与以往不同,这一次他穿着粗布便装,他的马也是一匹老而病的马。或许他这种抛弃身份和速度的做法只是一种伪装,是为了便于更安全地将使命送达。


  必须承认,我被那匹马吸引住了。与其它马匹一样,这匹马的眼睛也致幻,然而我发现,这匹马的眼睛里,除了通常所见的镜湖和迷雾,还存在着更为丰富而神秘的镜像。更为重要的是,这匹马,无论是它的外观还是神韵,都与我当年驯服的那匹马一模一样。像老朋友一样,我用手摸了摸它杂乱的鬃毛,它便顺从地低下了头。


  我从它的左眼里看到了另一团火。原本是我燃起的一团篝火,但现在,它躲进了它的眼窝里。在篝火的反衬下,夜色显得更加浓密、深邃,老马显得更加神秘、沉稳。我从它的右眼里看到了另一个我。居住在眼窝里的那个我,他还是少年模样,被水墨般似有若无的草原托举着,在一匹急于摆脱他的马背上翻滚腾挪,渐占上风。


  有人说,一匹马只有跑起来,才能分辨优劣。而我则认为,只有在夜晚的马槽间,才能分辨出马的资质。据我所见,夜食之时,越是驽马往往越不安分,它们拒食、甩蹄,与其它马匹争斗,与街头的混混儿一个德行。而真正的千里马,它只是在那里安静地、优雅地、一心一意地吃草,倘若夜空给它一轮圆月亮,它一定不会辜负这样的好意,它会像美人一样借着月光,用唇、用齿、用微风,默默梳理自己的毛发。然而,我却很难评判眼前的这匹黄骠马。与我少年时驯服的那匹马一样,就奔跑的资质来看,它不过是众马中普通的一员,然而它却勾起了我尘封了十多年的回忆。


  这匹马,它如一面时光之镜,让我与多年前的自己再度相遇。


  遗憾的是,这么多年,我已被这凶险的尘世打磨得越来越圆润光滑了,好多不规矩的念头,已在我的血液里凭空蒸发。老驿卒,请原谅我头脑里的不道德:多希望我草原人的野性还在,如果那样,我就可以解下眼前这匹黄骠马的缰绳,让它逐风而去;或者我骑上它的背远走他乡,从此后我们一起相依为命,一起浪迹天涯。


  你知道的,在这个帝国的黄昏,在这样一处小小的驿站,一匹马的走失根本就不值一提。


  【病书生】一场大病把我拦在了驿站。其实更准确地说,是我自己把自己拦在了驿站,拦在了自己用多少年的时光钩织的执念之中。几个月前的秋闱,我落第了。在从省城回乡的途中,没有春风得意马蹄疾,只有秋风秋雨愁煞人,只有近乡情更怯,无言对父老。我因此而病倒并羁留于这处驿站。本朝规制,驿站乃飞檄来往、官宦暂借之所,平民不得入住,然而如今帝国根基动荡,这些规制也便形同虚设了,很多驿站开始半官半私,明里依然按照规制行事,暗地里却早已做起了老百姓的生意,而我,就是他们私下里招待的顾客。


  我在痛恨这场病的同时,又在感激这场病。它是一个准允我可以晚一点回乡的借口,这样在道德上,我的良心可以稍微轻松一点儿。然而我知道,噩梦终究会到来,我也势必将会回到父母的跟前,到那时,我便是世俗的屠刀下引颈待宰的牲畜。


  在驿站,日复一日,我把自己关在小小的斗室之中,如一具行尸走肉。偶尔也出来走走,只是,我通常会选择暮晚,尽管我不认识这里的任何人,这里的任何人也不认识我,但我仍羞于与他们相见。


  那一天暮晚,在驿站门口,出门散心的无意识的我差点与那匹马迎面相撞。幸运的是,那马的主人,一个看似也病恹恹的老人及时勒住了缰绳,让马从无意识中猛然醒来,它打了个响鼻,一阵雨就从它的口鼻中喷到了我的身上。我很懊恼,但我还是大度地拍了拍手,表示没事。就是这么一个小插曲,恰好被一个同样住在这里的房客看到,正是在那一刻,他把我错认为另一个人了。房客是个告老官员,他错认的那个人则是个诗人,我读过他的诗,也知道他的人,我的包裹里就有一本一位同年赠与的这位诗人的诗集,但我从未读过。这位诗人因诗而贵,被皇帝赏识,充当了御用文人,为帝国和君主歌功颂德,粉刷门面。然而不知为何,他最后却选择了针砭时弊,讽讥圣上。圣上大怒,却也不愿意承担昏君的骂名,找了个借口,将他送出了京城,任他浪迹天涯去了。内心深处,我对那个诗人是反感的,我承认他的才华,但我厌恶他的潇洒——他明明得到了所有天下读书人想要得到的东西,为何还甘愿轻而易举地失去?对我而言,这简直是在侮辱我。尽管如此,在这小小的驿站,我内心的虚荣却还是逼迫着我做了一个痛苦的选择:在官员希冀的目光中,我默认了他的指认。


  在这小小的驿站,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只是一个来自偏远之地的穷酸书生,读圣人言,也希望能代圣人立言;可怜驿站后院那些被豢养的马匹,却又总是希望有一天自己也会被朝廷豢养。没错,是豢养。多少年了,我都在读书,读书是为了与天下书生来一场竞争,竞争一场被豢养的梦,在梦中,我相信自己就是一匹马,春风骑马,我骑春风,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然而此刻,在驿站,这场由竞争失利诱发的削骨抽髓的病,让我第一次认真地去审视自己。我问自己,如果我真的是一匹马,那么这匹马的归宿究竟在哪里呢?


  午夜,灯如豆。我翻开那位诗人的诗集,里面的文字在跳动。我看到白衣翩翩的诗人在向我招手,迟疑了一下,我向他走去,走进了他的身体里,与他合而为一。不知道从何处奔出了一匹马,就是那匹差点儿与我相撞的马,在它与我擦肩的那一刻,我飞身跃上了马背。我们向着月光的深处奔去。没错,是月光,但不是十年寒窗下的冷月光,而是诗人的句子里出现的圆而大、明而亮的月亮,它卧于前方的夜空中,指引着我们的道路。一路上,我看见了古往今来那么多的圣人、那么多的君子、那么多的帝王、那么多的将相,他们与我们迎面相遇,又擦肩而过,面对我们,他们默然,他们错愕,他们愤怒。我不管他们,我只管逆行而去,向着月亮而去,向着未知的远方而去。这匹马会带我去向哪里?我不知道,但我好像并不担心。那一刻,我隐隐约约体会到一个词,那是一个在这个世界上还不存在的词,但我相信,千百年后,会有人把它创造出来,创造出这个词的人,定是我隔世的知音,或许,他会把这个词叫作:自由。


  跑着跑着,马身上的鞍鞯和缰绳就凭空消失了;跑着跑着,我身上的衣物和发簪就随风飘走了。天地之间,只有一匹干净的马和一个裸体的我在狂奔,我们之外,世界空无一物。


  终于终于,我们闯入了一个光的世界。在光的惊扰或庇护中,我醒来,唯有诗集在侧灯在燃。窗外,天光已经大亮。


  我又一次想起了那个诗人,如果说,之前我只是将错就错地默认是他,那么现在,我多么希望自己真的就是他。我又一次想起了那匹差点儿与我相撞的马,如果它也会做梦,如果它的梦中恰好也与我同行,它是否也希望自己就是梦中的样子呢?


  我不知道自己抛出的问题的答案。但我知道,我将与那匹马在此作别,分道扬镳;但我知道,作别之后,我还会继续梦见它,在梦中,我们将会抛却那些有形和无形的枷锁,一起走属于我们自己的路。


  【梦游人】梦境是被推土机的轰鸣打碎的。毗邻我窗外的工地上,大型机器正在连夜推倒那些和这个城市发展不相匹配的建筑,深夜里,喧嚣之声穿过夜空钻进了我的耳道,我知道,又将有一批存放众人记忆的建筑将成为废墟。


  倘若梦境也是建筑的一种,时代的“推土机”岂不一样在摧毁它?


  这是个连做梦都奢侈的时代。我们低头看路,我们疾冲搏食,我们忙忙碌碌,我们被生活这一潭泥沼吞陷,我们被时代无形的链条和齿牙驱赶,对于事物,我们越来越喜欢物质化,越来越注重实用性。对于我们这个时代而言,梦这种东西,不但无形无质又无用,而且还耗费着我们的脑力,让我们在睡去之后仍不得安息。秉承物竞天择的真理,我们中的很多人已经在基因里把梦悄悄地篡改或删除了。是的,对越来越多的我们而言,梦成了空想的代名词、失落的孪生子,与许多美好或不美好的事物的命运轨迹一样,它将渐渐无立锥之地。


  幸运的是,我依然还在做梦。也可能是一种不幸,它或许是以再现的方式正在我的躯体上抽离——我是说,这一场声势浩大、情景离奇、色彩斑斓的梦境,之所以能如此浓墨重彩地出场,可能别有深意;我是说,如果可以喻指,这场深邃的梦境,它可能意味着,是将要燃尽的火苗的最后一次跳跃,是一个人走到穷途末路时的回光返照。


  最后一次,在梦中,我远离了本该身处的尘世,远离了尘埃的层层覆压,远离了负重累累的躯体。最后一次,在梦中,我时而为老驿卒,时而为饲马者,时而为病书生……


  为老驿卒时,我用胯下的一匹匹马为时间加速。在时间飞速的运转中,我如此轻易地触摸到了衰老的面门。在梦里,我提前预知并且体会了自己的衰老;在梦里,衰老之后的我终于学会了缓慢,蹒跚行于人生的道途,等着构建出我的那个我,等着他以皱纹、白发以及诸多疾病的名义与我会合。


  为饲马者时,我在寻找一匹从时光深处穿行而来的梦境之马,我在这尘世已经积重难返,因此更希望能借助一匹虚幻之马带我跨过这即将没落的繁华,越过这刀光剑影的人性,抵达它的来处以及我的归途。


  为病书生时,我与梦境中的那匹马同病相怜。我的病来自世俗的价值取向,来自我自身的虚荣和浅薄;而那匹马的病,来自它身上狗皮膏药般的缰绳、鞍鞯以及蹄铁。以月光的名义,我要在梦里与那匹马一起反叛,抛弃别人交与我们的枷锁和轨迹,向着自由的方向飞奔。


  其实,我最想把自己置换为那匹马——那匹与老驿卒、饲马者、病书生结缘的马,那匹被老驿卒、饲马者、病书生解读的马;那匹与无数人结缘的马,那匹被无数人解读的马。在梦里,我还没有与老驿卒、饲马者、病书生以及其它我将会遭遇的人相遇;在梦中,我还未被任何人驯服。作为一匹尚未被驯服的马,我曾经追逐过白云。那是在我出生的广袤的草原之上,我随着白云爬上高坡,又向着坡下的草花繁茂处冲去,最终消失于无形。只有风在吹,永不间断,当它们在草上跳跃的时候,任何与它们相遇的事物都会低头。天空之中,一只懂得我的隼会对万物说:列位请看,那匹马被草与花接纳,最终成为了它们的一部分;草原之上,一头懂得我的羊则会对万物说:诸位,请抬头看看这亘古的蓝天吧,在这广袤的大野之中,那匹马正在以云的名义在飞。


  在梦中,我还将继续做梦。梦境是从与一匹马的对视中抵达的。那匹马,它把自己的身躯隐藏于自己的眼睛里。在由它泛着水纹、散着迷雾的眼睛幻化出的秘境里,它从一面沉寂了千万年的镜湖中毫无征兆地破水而出,以清晨的名义,踏着流质的更似月光的晨曦,穿过树林中随心所欲聚散的迷雾,向着偷窥者藏身的位置飞奔而来,一直奔入我的体内。


  哦,这一匹梦中的虚构之马,它像磁铁,深深地吸附着我,让我在醒来之后仍无法确定,归来的我是清醒的还是沉睡的。假设此刻我是清醒的,当我与它对视,它会留给我怎样的嘶鸣呢?


  它可能会说:梦也是会苍老的,如你所见,现在,我也已经衰老到要回顾一生的时候了,所以,请在梦境中抛弃我、放开我、成全我,让我在余生找一处人迹罕至的地方,咀嚼这一生的冷与暖,回味这一世的快与慢。


  它可能会说:梦是虚幻的,所以,我将永远年轻,你看到的我的衰老,只是你孤单时想找个陪衬,不至于形单影只而已,当你衰老得再也无力做梦,你将会从梦境里黯然退出,而我将会在梦境里永生。你离去后,作为梦境里唯一的事物,我就是梦境,梦境就是我。


  它可能会说:在梦中,你已经借他们之口,把你眼中的我说完了,我已无话可说,然而,这并不代表我对你这些话的认同。


  当然,这些“可能”只是可能。我知道,任何妄图用自己的见解去为另一种生灵代言的做法,往往都是可笑的,即便这生灵是虚构出来的。事实上,与一匹梦中的虚构之马对视,我们越是觉得体会到了一点儿什么,我们便越是无知。



  转自:中国产业经济信息网兰陵工作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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