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河行:一部关于河流的时间之书


来源:中国产业经济信息网   时间:2017-10-29





  水,令我魂牵梦绕。也许是因为我内心干渴难耐,也许是因为我太过于英国化,也许只是因为我对美太敏感。总之,如果附近没有河流,我就浑身不自在。波兰诗人琴斯洛·米沃什曾写道:"伤心欲绝时,我们就返归某处河岸。"他的这句话让我感到安慰,因为有一条河流让我一次次地返归,无论我身染疾病还是身体健康,无论我忧愁悲痛、形单影只,还是欢欣喜悦。

  十年前,在一个六月的傍晚,我第一次来到乌斯河畔。与我同行的是如今早已分道扬镳的男友。我们从布莱顿驱车前往,把车子停在巴克姆磨坊的田野里。当留在岸边的最后几个垂钓者为钓到梭鱼或鲈鱼而抛出鱼饵时,我们逆流而上,向北而行。愈益醇厚的空气中弥漫着旋果蚊子草的芬芳,如果靠近河边细细观察,就能看到片片花瓣顺着河水悠然漂荡。在一块开阔地的边上,这条河几乎漫溢出来。斜阳西下,河水的气味越来越明显:那种冰凉绿稠的水腥味让野外的流水暴露了行迹。我俯身将一只手浸入水中,忽然想起弗吉尼亚·伍尔夫正是自沉于乌斯河后魂断碧波的,只是具体原因和时间我不甚了了。

  曾经有一阵子,我经常与一群朋友到南伊斯游泳,弗吉尼亚的遗体就是在那附近找到的。我战战兢兢地踏入激流,一股流水拖拽着我,差点把我绊倒在水中,将我席卷而去,冲入大海。这时,那种战战兢兢便化为心醉神迷。这条河穿过一道白垩山谷流经这一地带,唐斯的山脊耸立于谷边,白垩溶于水中,碧绿的水色泛着乳白,恰如海玻璃一般。一道道阳光被禁锢于河水之中,满河波光潋滟。在河里游泳时,你无法看到河底,几乎连自己的四肢都分辨不出。或许,正是这种混浊与昏暗让人觉得这条河流似乎隐藏着秘密,仿佛在水面之下藏匿着什么东西。

  吸引我来到这处险境的,与其说是病态,倒不如说是一种听任自己在无法控制的力量中随波逐流的快感。乌斯河就像金属吸引磁石一般吸引着我,在夏季的夜晚和冬季短暂的白昼,我一次次回到这里,在季节转换之际,反复到某些河段漫步、游泳,如此经年累月,直至凝聚出仪式的厚重感。我会漫无目的地来到萨塞克斯的这个角落,并无意做长久停留。但如今在我看来,那条河流仿佛向我抛出鱼饵,诱我上钩,在那里将心跳停止的我抓住。当我的生活开始变得摇摇欲坠时,我也会来到乌斯河边,寻求它的抚慰。

  二〇〇九年春,我陷入人生循环往复的小灾难中,仿佛支撑生活的脚手架注定要倒塌。我不小心失去了工作,又出于纯粹的漫不经心,失去了自己所爱的男人。他来自约克郡,我们长期以来争吵不断,其中一次冲突涉及地域,也就是决定我们将安家于何处。我无法放弃萨塞克斯,而他也无法割舍那些山丘与荒原,毕竟他刚刚回到那里没多久。

  马修离开后,我开始失眠。布莱顿似乎有些纷扰嘈杂,夜间灯火通明。公路上方那家医院最近刚刚关闭,有时我从自己伏案工作的地方抬起头,就会看到一帮顽童在曾经停着救护车的院子里砸窗放火。白昼里,我时不时地产生溺水之感,只能勉强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才不至于如孩童一般扑到地上号啕大哭。当我比较平静的时候,我知道这样的恐慌感是暂时的,很快就会过去;但在那年的四月,随着春光越来越浓,我的恐慌感却越来越强烈。树木重新迸发出生机:首先是栗子树长出幼枝嫩叶,如高举的烛台;后来,榆树与山毛榉也生出嫩芽。在新绿的浸洗中,樱桃花渐次开放,几天之内,飘洒的花瓣便落满街道。这些花瓣堵住了排水沟,停在路边的车辆的挡风玻璃上也铺满了片片飞花。

  季节的变换令人陶醉。正是在那时,沿着这条河徒步的想法将我紧紧攫住。我想离开,清除杂念,跟往事做个了断。在内心深处,我知道这条河就是我要去的地方。尽管我不善于看地图,但还是开始不由自主地购买。我把其中一些钉在墙上。有一幅地质学地图描绘了地表下的世界,它被绘制得精美绝伦,于是我把它放在床边。我的想法是做一次调查或探测,在二十一世纪初的一个仲夏,花上一周的时间,捕捉和记录一小片英国土地上的景象。反正我是这么告诉别人的。然而要说清我的真实目的绝非易事。不管怎样,我想潜入日常世界的表象之下,就像一个睡觉的人那样抖掉寻常的气氛,冲向美梦之巅。

  一条河流穿过大地,它会俘获这个世界,并加倍地回报世界。那是一个变幻不定、银光闪烁的世界,比我们习以为常的安居之地更加神秘。河流穿过一个个文明的城市,就如同绳线穿过一颗颗明珠,所有伟大时代都有一条与之相关的大江大河,我几乎想不出有什么例外。中东大地如今已经干得仿佛一点火就能着,但幼发拉底河与底格里斯河一度水量丰沛,在它们的哺育下,这里也曾是一片沃土,养育了繁荣一时的苏美尔和巴比伦古国。古埃及的富饶源于尼罗河,据说它是生死之界,与天上那片流溢的星光,亦即我们今天所说的银河,是一胎孪生。印度河谷与黄河也是文明的诞生之地,甘甜的河水滋养着文化,在泛滥时还会带来肥沃的泥土。书写的艺术分别诞生于这四个地区,我相信这绝非巧合,文字的出现是从河水中获得了养分。

  至于河流吸引我们的原因却神秘难解,因为它们起源于隐秘的地方,河道变化不定。但跟湖泊和大海不同,河流会流向某个终点。它朝着终点奔流不息,这种坚定不移让它拥有抚慰人心的力量,对那些失去人生目标的人来说尤其如此。

  在我看来,乌斯河由两个元素构成,首先是这条河流本身。它的长度为四十二英里,发源于海沃兹希思附近的栎树和榛树杂木林,闯入湍急的溪流和浅滩,穿过威尔德的古老森林,在刘易斯横贯唐斯地区,然后在纽黑文,也就是横渡海峡开往法国的渡轮出发的地方,注入漂满油污的英吉利海峡。在不列颠群岛上,这样的河流随处可见、不值一文。说不定你家附近就有这样一条美丽的普通河流,它一视同仁地蜿蜒穿过城镇与田野,既非原始野性,也未必驯服可靠。水力磨坊和盐场的时代或许已经过去,但按照我们时代的标准,乌斯河仍然是一条运转中的河流,它装满一连串的水库,并从一打下水道系统的排水口冲走污水。有时,在伊斯菲尔德游泳时,你会游过一片片密集的泡沫区;有时,因为麦田的肥料被冲进水里,你会看到一片水草长得跟果园一样繁茂。

  但一条河流不仅流过空间,也会穿越时间。正如约瑟夫·康拉德所言,这些穿越时空的河流承载着"人们的梦想、国家的种子和帝国的萌芽"。所以,它们背负着往昔丢弃的遗迹,就像背负垃圾一般。乌斯河并非主要河流,它仅有一两次机会与更宽广的历史潮流交汇:一次是在一九四一年,弗吉尼亚·伍尔夫自沉于此;另一次是几个世纪之前,刘易斯战役就发生在它的河岸上。但它同人类的关系可以追溯到公元前几千年,上溯到新石器时代,当时的定居者最先在河边砍伐森林、种植庄稼。而随后的岁月则有更多明显的痕迹留下,包括一些撒克逊村庄、一座诺曼底城堡、若干都铎王朝时的下水道系统,以及乔治王时代为消除洪灾而修建的河堤和水闸。不过,即使拥有这些精心改建的工程,也未能阻止乌斯河在二十一世纪初的那几年里泛滥成灾,淹没刘易斯镇。

  有时,往昔似乎近在咫尺。在某些傍晚,当太阳已经下山,空气变得幽蓝,当仓鸮飞掠过草地上空,被削去一部分的月亮冲破林线,河面上有时会升起一层薄雾。正是在这种时候,河水诡谲的一面开始变得明显。大地将自己的宝物深埋于地下,直到被铲子或犁头挖开。但河流更诡黠多变,它会随意丢弃自己的财宝。历史学家们珍视陆地上的编年表,河流却对此不屑一顾。水道汇编的历史,本质上迅疾而流畅,充满被淹没的生命,而且你还会发现,它就像洪水泛滥一般,能够出人意料地涌入当下的现实。

  那年春天,我沉浸在伍尔夫的作品中,因为她跟我一样全神贯注于水及其象征意义。多年来,人们所熟知的弗吉尼亚·伍尔夫都被当作一位消沉的作家,一个面无血色的神经衰弱者,或者一个满腹怨恨且深奥难懂的人,是沉闷的布卢姆斯伯里团体里那位老资格的女前辈。我怀疑那些持有这种观点的人是否读过她的日记,因为那些文字里充满幽默,洋溢着对自然界的热爱,富于感染力。

  弗吉尼亚·伍尔夫第一次来到乌斯河是在一九一二年,她在此租下一座高高矗立于沼泽之上的房子。她和伦纳德·伍尔夫的新婚之夜就是在这里度过的,后来她接连出现严重的精神崩溃,并在第三次崩溃后来到这里养病。一九一九年,在她再次恢复正常后,伍尔夫搬到了河对面,买下罗德梅尔教堂钟楼下方一所凄冷的青灰色农舍。当他们首次造访时,那所农舍相当粗陋,没有热水,只有一个潮湿的旱厕,用一把放在便桶上的松木椅子充当坐便器。但伦纳德和弗吉尼亚都热爱修士别墅,事实证明,这里的宁静和与世隔绝有助于工作。《达洛维太太》《到灯塔去》《海浪》和《幕间》的大部分文稿,以及数百篇评论、短篇小说和随笔都是在这里完成的。

  弗吉尼亚对风景极其敏感,这个流水潺潺的白垩河谷在其作品中留下的印记随处可见。她独自出去远足,几乎每天都要去一次,这似乎成为其写作过程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她在阿希姆精神崩溃期间,为避免因散步或写作而过度受到刺激,只能充满渴望地在日记中吐露心声:

  让我难以舍弃的是穿过弗勒的树林,把头搁在芳香馥郁的薰衣草中间,感觉心静如水、镇定自若,已经为明天的工作做好准备。我该怎样留意一切,片刻之后,为了描述它,我脑海中就文思如泉涌,而且熨帖如手套;接着,在那条土公路上,当我把自己的花瓣碾碎时,我的故事也就开始成型了;然后夕阳西下,我回到家,晚餐后读一会儿诗歌,一半读在口里,一半活在诗里,就仿佛血肉消融。而在此过程中,花儿绽放出一片嫣红雪白。

  "仿佛血肉消融"是一个非常典型的措辞。在描述写作过程,描述她进入那个让自己变得朝气蓬勃的梦幻世界时,伍尔夫所用的比喻都富于流动感:她使用"投入""泛涌""潜入""淹没"这样的词语。这种渴望潜入深处的欲望是她吸引我的地方,因为虽然她最终香消玉殒于水中,却仿佛一度拥有潜入世界表象之下的天才,就像某些自由潜水者那样。坐在炎热的小屋子里,我开始感觉自己像个学习遁术的学徒,正在潜心研究魔术师胡迪尼。我想知道怎样掌握这种技巧,我想知道那些轻松自如的投水动作怎样变成一种更具灾难性的遁世行为。

  春去夏来,我决定在夏至时离开这座城市,那是一年之中的转折点,日照时间最长的一天。关于这个日子的迷信说法十分投合我的心意。据说,在这一天,生死两界之间的间隔会变薄。难怪莎士比亚将他颠倒混乱的幻梦设在施洗者圣约翰节前夜,因为那是一年中最短的夜晚,魔法与骚乱都会对它产生强烈影响。六月的英国是最美的,在我离开前的那几天,我急不可耐地希望踏入繁花盛开的田野和水流平稳的凉爽河流,这种欲望差点把我逼疯。

  我的公寓里开始摆满各种迫在眉睫的清单。我买了一个帆布背包,又买了一条轻装裤子,裤腰上印着漂亮的花朵。我妈给我送来一双难看得无与伦比的凉鞋,还信誓旦旦地宣称它经过了专门设计,可以防止脚被磨出水泡--事实证明这是假的。我花了一个愉快的下午,预订了旅行路线沿途的客栈房间,其中就包括刘易斯的白鹿酒店。就是在那里,弗吉尼亚和伦纳德·伍尔夫通过拍卖会购置了修士别墅,并在那个兴奋的片刻发生了短暂而激烈的争吵。我还购买了大量的燕麦饼和一大块奶酪。我的食粮虽然单一,但我可不想挨饿。

  在整个这段时间里,我几乎不和马修说话。在我离开前的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件犯忌的事--我给他打了电话,在随后那一席纠缠不清、互相指责的交谈中,我开始哭泣,并且发现自己一哭就停不下来。当时我不知道的是,那一刻恰好是我的情绪跌到谷底的时候,是那个阴沉春季中的最低点。第二天是夏至,虽然白昼自此开始缩短,但我的心情却变得轻松愉快起来。

  转自:凤凰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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